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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《醉春风》-4
        第六回老大嫁人心不老娇痴独绝念逾痴

      良宵清画,酒浅情深孤影瘦,花远阑干,不醉人儿倚笑看。
      我非刘阮,桃源有路曾迷乱,写到惺忪,绿发红颜半幅中。
      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《减字木兰花》

      且说张三监生,自从请了龚先生在家读了几年书,文理略通了些
      ,之乎者也,不十分差了。龚先生道∶「你资质虽钝,心志颇专,趁
      年纪不大,锐气正高,不如径往石湖治平寺里,没甚人来的僧房,同
      你去读一二年书,这一科就好进场了。」张三监主依了业师言语,要
      收拾去读书,只为人少,又买了个书童,唤做文桂。又买了许多古今
      文章,依旧是张俊买办,跟随龚先生一只游船,头一日吉利,原摆了
      两桌酒,随路吃去。到了治平寺僧房,先送了些房金,在里面读书。

      出门时节,吩咐三娘子道∶「你今年二十六七岁了,该老成些,
      若再出丑,我定不轻饶。况我原被杨先生引诱坏了,如今改过自新,
      你难道又说州官放火,百姓点灯?」三娘子道∶「晓得了,不消吩咐
      ,十分熬不得,叫阿龙来请你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使不得,读书要紧
      。先生入城,我才回来。也罢!我宽你阿龙这一条路儿,还不到得扬
      开去。」三娘子笑笑儿应了。张三监生原是没奈何的活,那三娘子得
      了这一句,越发放肆了。他道丈夫容了他,这一路料没什麽大利害了


      入则第一夜,就要寻人,却不曾预先寻得,便叫阿龙相伴,秋花
      怎敢不依。一更时候,阿龙正射得闹热,忽听得拔步床板壁上,连敲
      几下,却原来下午马修痒来,阿龙吩咐了他,因此寻了个扮旦角的戏
      子,叫做管舍,生得标致,又会肉麻。三娘子爱他就如珍宝,只是斡
      事虽好,却欠长久。睡了一夜,也就与了他一两银子,凭他去了。

      新的旧的,更番迭换,又不知多少弄过了,连哥哥、弟弟,晓得
      他如此淫乳,都道∶「不如早死了,也得清净。」他在家,日弄夜弄
      。一个八九岁儿子,请过先生教他读书,三娘子又把先生弄上手。儿
      子亲眼看见,气忿忿要对父亲说。其时奶姆老公已死,长久倚靠这家
      ,再三对他儿子道∶「你爹爹不管,何苦儿子反做冤家?自古道∶子
      不言母丑。母亲丑事,儿子只该遮瞒。」那儿子只得罢了。奶姆把这
      说话说与三娘子。从此做事,都瞒着儿子。

      文璧长成了,他又自做主,招了个油花李二,也是修痒的。马修
      痒为媒,请了阿龙、张恩酒饭,先央阿龙带到治平寺磕了张三监生的
      头,才回来做亲。那知这油花为人奸巧,极会奉承,初进来这一夜,
      央马修痒说,先陪侍了娘娘,方敢与文璧同睡。这样说,若是正经女
      子,决然大怒起来。三娘子已是没正经,不长进惯了。反说他晓得尊
      卑上下。黄昏时节,竟与油花弄了一次。油花夜里对文璧道∶「我们
      做修痒的,就是小娘儿与我偷了,就没有好人去嫖他。你家娘娘这等
      没正经,只怕做不得良人家到底。」

      过了几日,只管撺掇他出去就。三娘子心已乱,意已痴了,竟
      依了油花,有人要嫖,就在船里寺里,各处旷荡。没一些良人家体度
      了。

      忽然一日,龚先生要回家走走。张三监生也回家来,适值三娘子
      被徽州人接去奶姆,秋花只说:「娘娘往观音山烧香去了。」张三监
      生问∶「谁跟去?」秋花说:「是李二。」忙忙叫∶「阿龙快去!报
      与娘娘知道,叫他快些回来。」阿龙寻了一日,原来在船里,是马修
      痒跟着。说了缘故,三娘子瞒不得了,只得与各位客人说了自回。到
      家已是黄昏时候。张三监生却也不想,到酒船上陪徽州客人,依旧同
      一睡了。

      过了半年,八月十八日,人人都到石湖去看串月,三娘子被一班
      浪荡子弟接在船里。他不知丈夫看书的治平寺,就在石湖边。竟同了
      这些少年说说笑笑。其时行令都会了,说乾罚不乾,正在热闹,船已
      到了,泊在岸边,时方停住。无巧不成话,张三监生吃了午饭,听见
      说游船甚多,出来步步。劈头撞见这只船里,三娘子在那里罚人不乾
      ,三娘子却为行令忙,不曾见岸上的丈夫。张三监生揩了揩眼睛,道
      ∶「莫不是眼花了?真真是我家不良之妇,难道竟出来陪酒不成?」
      又听了他声音,越发是了。道:「罢了!罢了!我如今做人不成了。
      且住,我若正起夫纲,自然该杀了他,也替去世的大人出气。只是他
      哥弟不是好人,反道我纵容他,治家不严,前程不保。我只做不知,
      同先生再读半年书,这家里也不消回去。逐渐的各栈房银子,俱收了
      起来。明年乙卯,又是科举年时,不免改了北监,竟往北京去了。写
      一休他的书寄回,休了他往娘家去,料然人也不十分笑我了。」反退
      几步,气忿忿含着眼误,回治平寺来。

      次日,打发文桂回去说,寺里清净极好读书,连儿子与先生都请
      到寺里来。这是张三监生要带儿子往北京,先做下这个地步,三娘子
      正怕儿子长成了有些碍眼,忙收拾了铺陈,把个儿子和先生都打发治
      平寺去了。有诗为证:

      女子空房中,中夜起长叹。
      况复淫如雀,宁甘衾枕单。
      失却丈夫心,但知恋所欢。
      亲儿不复顾,亦作路人看。
      岂知没下梢,有泪只自弹。

      且说张三监生,到了年节,带了儿子回家过年。佯作欢欢喜喜,
      一些不露。灯节过了,就吩咐阿龙∶「我今年改北监,痴心图谋中举
      ,要打点五千银子上京,你可各栈房吩咐,只赎不当,且总算一算,
      除了带去银子,重新当起未迟。」阿龙禀道∶「娘娘支用太多,原要
      求相公算算账,才知明白。」

      二月间,阿龙在各栈房凑,只凑得四千,把账送与张三监生面算
      。原来三娘子支用过度,所有家私,三分已用去了一分,还亏家中豪
      富,赎赎当当,不甚出丑。此後整千大主,也不能应客了。张三监生
      只叹了口气,也不争闹了。

      因为上京,大小先生须先辞了。三月初旬,吩咐整了一席家宴,
      夫妻饮酒饯别,张三监生在席间,只管掉泪,三娘子问他,只是不说
      。次日收拾下船,才叫儿子同去,三娘子只道路上冷静,并不疑惑。
      临出门时,才对三娘子道∶「我如今只带张俊、文桂上京,你年纪三
      十多岁,也不小了,切不可不想下梢。我和你做夫妻一场,只愿你後
      面好似前面,儿子是我儿子,不须记褂。」说罢,又掉下泪来,三娘
      子道∶「出长路须要吉利,不要如此。中了举人进士,少不得就回家
      的。」张三监生同儿子下了船,往北进发。

      恐怕带了许多银子,独行不便。到了镇江,恰好有苏州帮粮船上
      京,他带了文桂,寻了一只空粮船,讲定了官舱房舱,搭到张家湾,
      连神福犒赏,共纹银十两伍钱。心下想道∶「就是到京迟了,我又不
      是饱学,进不及场也罢!」又问粮船几时过江,粮船上道:「还有十
      来日,竖了大桅杆,等了顺风,方才开船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我还要
      南京取了改北文书,不知可等得及麽?」粮船上道∶「怕你性急,故
      此说得近些,正早哩。打点二十天这才稳了。」张三监生就请驾长酒
      店一坐,先付了纹银一两五钱,立了合同文契,言定下船日,再付六
      两余。到临清,一路逐渐找付。就回船来,权把儿子文桂,寄顿一个
      相知朋友潘铺里,连行李都寄在一间堆货楼上。带了张俊,星夜雇
      了一轿一驴往南京,起改北文言,连往回共八日,重新到了镇江。他
      一路打算∶「若休书迟了,到底是我老婆养汉,况张俊有妻子在家,
      跟我必不长久,粮船安稳,不须多人伏事,不如在此写了休书,付与
      张俊回去,但不知儿子心里如何?等我悄悄问一问他,只说闲走。」
      锁了楼门,吩咐张俊在寓照管,带了儿子与文桂走到西门闸口,一个
      僻静茶馆坐了个坐头。

      一面问儿子道∶「你可知你娘淫乱麽?」儿子道∶「知道的,常
      要对爹爹说,奶姆只管叫我不要。他说什麽∶子不言母丑。」张三监
      生道∶「我如今做人不成了,故此收拾了三四千银子,到北京另立家
      业。这不长进的婆娘,毕竟越放肆了。你後来,连女儿也没人与你为
      妻。带了你出来,要把休书一纸,打发张俊回去,凭他嫁人。你肯也
      不肯?」儿子道∶「儿子虽只十岁,不晓人事,但每常出门就有一班
      小厮,指着我道,小乌龟出洞来了。我不知气苦了多多少少。不是做
      儿子的,不念娘恩,实是不认他做娘了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好好,好
      儿子,有志气,你在张俊面前,不要说破。」又吃了几样果子,两壶
      茶,会了钞回寓。写了一纸休书,又写大哥、二哥一封书。书道:

      愚弟不幸,娶某氏为妇,淫荡不检。两兄必已稔知。前所以
      离家北上,不敢叩别者,无面目见两兄也。今其亲生之子,
      亦不愿认淫母为母。弟已挈之北上。休书一纸,乞两兄付之
      ,速令改嫁。弟家赀虽已败坏,尚有若干家僮。阿龙有帐,
      是弟算结批定者。姑念一场夫妇之情,仍与此妇银一百两,
      并随身衣服箱笼,但不许仍住我居。馀者乞两兄分别收管。
      弟不归,则竟属两兄;弟若归,凭两兄给还多少可也。顾家
      若反有言,彼亦在庠,料难逃於公论。凡事乞志手足之情,
      言不尽意。

      写完了,把休书封在大哥、二哥书内,叫过张俊,吩咐道∶「我
      与你一两盘缠,连夜搭船到苏州,把此书送与大相公、二相公,有要
      紧说话。不许先到家里,误了要紧大事。」张俊领命去了。次日,张
      三监生尽数收拾行李,搬到粮船上,又与了六两纹银,只等顺风,开
      船过江前去。正是:

      车儿东兮马儿西,人生最苦是生离;
      莫言且说三分话,事到头来悔亦迟。

      且说张俊搭船到苏州,不敢违主人之命,把书送到大房,张大拆
      书看了,问道∶「三相公如今在那里?」张俊道∶「还在镇江。」张
      大道∶「可曾吩咐你几时赶去?」张俊道∶「打发来时竟不说起,小
      人一路来,正疑惑此事,想是三相公不用小人了,不知大相公书上,
      可曾说用不用?」张大道∶「不说用你不用你,倒是家里的事发了。
      你且回去,等我与二相公商议了就来。」张俊出了门。张大又叫了转
      去,道∶「你且慢去,等我请二相公商量了着!」顿时二相公来了,
      张大把书与他看,张二看了就道∶「张俊可曾回去?」张俊道∶「三
      相公吩咐先送了书,才教回去。又没娘娘的书,小的不敢先回。」

      弟兄两个在厅後商量了一会,族长也请来了。原来张老监生原是
      新发财主,族长只带小帽,穿件白布海青,坐定了。弟兄两个,先把
      这言语,说了一遍。才送来书与他看。族长道∶「我不识字,只说就
      是了。」张俊在旁窃听,才知主人已休了主母,越不敢走动,直待他
      三个商量定了,一齐到新家巷来。

      三娘子正同人在房吃酒,听说两个大伯来了,吃了一惊,道∶「
      久不往来,此来何意?」迎将出去。弟兄两个和族长,只得都作了揖
      ,把这言语说了一遍。三娘子不慌不忙道∶「二位阿伯在上。他镇日
      偷婆娘,嫖娼妓,丢我空房独自,也单怪不得我。」大伯道∶「三娘
      子,你也忒没体面了,怪不得我兄弟,你儿子也不肯认做母亲,何况
      丈夫?兄弟又把一百两银子,其随身衣服箱笼,把你带回。也算好人
      了。」三娘子道∶「儿子不认我,这话不真,我去是去了。只要两位
      阿伯,照管我儿子一照管。」张大道∶「这个自然,不消记挂。」三
      娘子放声大哭起来。族长道∶「三娘子,是你自家不是,也难埋怨丈
      夫,快快收拾起来,娘家去罢。」三娘子道∶「休书是他亲笔,不消
      说了,只是族长与两位阿伯,也要写在上面,画了花押。我年纪不老
      ,料然守不成的。」张大、张二只得同族长都画押了,交与三娘子,
      一齐进房去。

      面教收拾了原来四只大箱,四只皮箱,凡是细软物件,都凭他带
      去。又令阿龙将栈房存留银两,兑出一百两,付与三娘子。文璧夫妇
      跟随前去。张二道∶「阿龙账目未交,是去不得的。若交清了账目,
      凭你住在我家也得,或自出去,或跟随三娘子嫁人也得。」张俊、张
      恩就在这里看守房屋家伙,你娘叫他自去。」三娘子又大哭了一场。
      别了族长与两个伯伯,下了小船,往娄门顾家去了。这是淫女子自作
      自受。道是生离,却是死别。想到伤心处,不由人不掉泪。有诗为证


      淫女从来不恋夫,但知蜂蝶觅欢娱;
      弃捐中道浑闲事,问有收场结局无。

      且说三娘子搬到娘家,哥弟都吃一惊。只为爹娘面上,又贪他手
      里有些,也就留下了。住了半年。他过世父亲,平昔收租放债,结了
      乡里人的怨。第二儿子依旧如此横行,就有七八十个仇家,告发在抚
      按衙门。顾大怕连累出丑,只说游学京师,在本学起文书,抬了年月
      躲出门去了。顾二被捉到官,受刑不过,死在牢里。三娘子索性大开
      门,做了私窠子,就是文璧老公买办,又兼了修痒。怕在娘家,毕竟
      有碍,另租了一所房子,住在鹦哥巷里接客,好不热闹。

      说时迟那时快,接了五六年客,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,又思量从
      良起来。有个嫖客黄六秀才,喜欢了他,又道他没老鸨儿,不消十分
      财礼,娶了回家。谁知黄六秀才,原先娶了个药婆为妾,连大娘都怕
      他的。怎容得三娘子?头一夜就闹起来。三娘子道∶「我不是没名没
      姓,小户人家出身,那个不晓得百花张三娘。黄相公你好好送我回去
      ,不要弄出人命来。」黄六秀才没法处了。这日正值他一班好朋友,
      各出公分与他贺喜。有个邹四官是黄秀才心腹,只得对邹四官说了,
      借他家里空楼住住,且待事定之後,再寻房子搬去。邹四官忙应允了
      。这邹四官原住在阊门外,後楼去靠河边。看那船来船往,大好顽耍
      。黄秀才连夜叫了小船,载了三娘子,与带来两三个皮箱,交与邹四
      官,央他同回家里,我明日午後就来。

      三娘子同了邹四官,双双来到家里。邹家娘子极是贤慧的,接了
      进去,安顿他在後楼。阊门外买东西极便易,顿时摆下酒肴。邹娘子
      陪他坐地,三娘子道∶「这里没人来,又且夜间,何不请四官同来坐
      坐?」邹娘子自去说了。邹四官走来,一齐儿吃酒。邹娘子怕他们有
      些别故,碍眼不便,抽身下楼去了。

      一男一女,又吃了回酒。三娘子有了五分酒意,笑嘻嘻的道:「
      我今日从滚一场。难道头一夜,叫我独自睡?四官,今夜要你陪我!
      」邹四官道∶「你不嫁黄六老,我极该奉命。如今是我朋友的如夫人
      了,怎麽使得?」三娘子道∶「看今日情形,我与他也难终局。况且
      无人得知,有何妨碍?」言来语去,两下情浓,就在旁边床上,成就
      了好事。

      欲知後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      第七回吃官司淫心未已寻旧好痴骨难医

      忙相失,待得闲时文弄笔,艳词写就,非关组织。情海缘,
      山高广极,形来伴影旧相识,风流孽障,前生结得。
      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《忆秦娥》

      且说三娘子自与邹四官弄了,况兼他娘子贤慧。这三娘子竟有丢
      了黄六秀才,嫁邹四官的意思。黄六秀才第二日来,还与他有些温存
      ,後来越与邹四官密了,越与黄六秀才疏,也是自然之势。闲话中间
      ,三娘子对黄六道∶「你家小老婆这等凶狠,不如放舍了我罢!我四
      十来岁的人,趁容颜未谢,再不寻终身了局,後来没人要了怎好?」
      黄六道∶「你意思要嫁那个?」三娘子道∶「我不论谁人,只要娘子
      贤慧的就嫁他。」黄六道∶「邹四官娘子最好,你嫁了邹四官何如?
      」千不合万不合,三娘子只道黄六是好话、真话,随口应了一声道∶
      「好!好!」黄六心下疑惑,再不言语了。抽身就走。

      黄六去了,邹四在外回家。三娘子说了这话,邹四道∶「不好了
      !这一句明明认了要嫁我。无丝也有线了。黄六老是乖巧的人,必然
      疑惑。不久把你转寄别处,或是打听风声,反为不美。」三娘子道∶
      「他又不曾费多少财礼,娶我回家。况且小老婆太狠,容我不得。不
      是我无情无义,我不怕他!」从此黄六秀才,足足有一个月不来。邹
      四只说∶三娘子请他,见面便说他才走来。三娘子没睬没,只管要
      他了绝。黄六心下想道∶「他是天下数一数二要弄的,难道这等忍得
      住?与邹四弄好了,不消说得!」便也不十分亲热,洋洋的又回家去
      了。

      过了几日,出其不意,叫了一只船,带了铺盖,傍夜才撑到邹家
      後楼河下,看他动静。正是∶

      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
      听了一会儿,不见声响。自己在船中独酌。

      约莫黄昏时候,听见楼窗呀的一声,推开了两扇。邹四的声音,
      道∶「好月好月,三娘娘,你可来看月。」里面应道∶「哦,我来了
      。」黄六轻轻走出,立在船头暗处,往上看得明白。只见邹四搂三娘
      子在怀里,看看月,亲亲嘴,好不肉麻。黄六且不叫破,看他再做些
      什麽。看了一会儿,忽听得三娘子道∶「这两日,黄六这乌龟被我怠
      慢了一场,又不来了。只是不得了绝,我和你到底还是偷情。等我几
      时告他一状,说他强占有夫妇女;他是秀才,料然不敢出头。」邹四
      道∶「你若肯出头露面,去见官府。一府两县,都有我熟朋友,准状
      是极易的。只是在我家里,如何容你告状,岂不伤了朋友体面?」三
      娘子恼起来道∶「我被你千捣万射,弄了半年多了,既要我做老婆,
      还顾什麽体面?」

      黄六听了这话,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大叫起来道∶「狗淫
      妇!你的头发根,还是我拿着哩!怕你走上天去?不消你告,我先告
      你两个。若不褪了裤,打你们一顿板子,我黄六秀才誓不为人。」邹
      四瞧见黄六在楼下,退一步躲着。三娘子接口道∶「你既娶了我,怕
      家里那淫妇,寄我在人家出丑,还亏你不羞。」你一句、我一句,相
      骂了一场。三娘子也进楼去了,关上了窗。黄六也开船,往城门边去
      ,思量告状计策。叫开了阊门,连夜进城,寻他弟兄们到写状人家,
      打点行事。

      且把黄六告状放在一边,只说邹四对三娘子道∶「如今须是你到
      他家看他怎麽,难道吃了你肚里去?若住在我家,这官司怎了?」三
      娘子道∶「好好好!老早的就推开了。只为你骗得我热来,有心嫁你
      ,才有今日的事。拚得做得,我和你一心一意,挺着肚皮与他打官司
      ,才为好汉。」邹四道∶「我没有和他告状的事,若你执意要告,明
      日进城,到写状的张大哥家去,央他商量要写状去告,只是没有中证
      。」三娘子道∶「你就做中证何妨?」邹四道∶「他如今定然连我也
      告了,被告如何又做中证?」三娘子想了想道∶「有个杨先生,我前
      夫家处过馆的。他贪财的人,去寻他来做中证罢。」计较定了,邹四
      又叫他娘子整治了些酒肴,两个对饮。饮过数杯,酒兴发作,邹四道
      ∶「你与他讨了了绝,嫁了我,是我的老婆了。如今还是射黄六的小
      老婆,你可拍开了,等我射一个爽利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打起官司来,
      还有几日在城里,不得大弄。且和你弄一弄作别。」两个乒乒乓乓,
      这场好杀,真正惊天动地。有一曲排歌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好弄婆娘,翻身跨马,掀开两片精巴,外边茅草里头滑。一
      半真哼一半假,随心弄,着意耍。凭他提起两丫,又非好女
      ,是惯家,出乖露丑,甚收煞。

      且说三娘子这场大弄,明明是与邹四官作别,他心里只道,还有
      会期,那知道缘法已尽,再不能镇夜欢娱了。次日叫了一只小船,两
      个如夫若妇,同到写状的张大家来。写了一张状子,又请了杨先生,
      说明了中证的话,把状子托与张大去递。邹四留三娘子住在张大家,
      不便同睡,只得自回。

      那知黄六秀才是个健讼的人,算计如神,衙门情熟。告准了状,
      出了差人,他还不领来捉人。打听得三娘子已进城告状,住在张大家
      里。邹四日日进城,夜夜出城。中证却是东城的杨霄,原是老童生,
      极不长进的。就悄悄叫人请将他来,买嘱了他,只说∶三娘子的嫁,
      是杨霄为媒,因邹四拐他逃走,被黄六秀才拿住了,故此告状。先与
      了杨先生二两银子,许赢了官司,再找八两。

      这老杨是见利忘义的人,又不见邹四与三娘子一些银子,酒饭相
      待,也只平常。他的心就变了,满口应承,替黄六出力。黄六安排已
      定,又与了差人三五两银子,带了黄六秀才,上堂禀官道∶「一向邹
      四、顾氏,俱在逃无获。今打听得躲在张大家。张大是个刁民,不敢
      去拿,求老爷牌上批拿张大同审,小人才敢同秀才上门。」知县登时
      批在牌上道∶「并拿张大听审。」差人此时,已是得了钱,又要被告
      的东西了。如狼似虎赶到张大家。

      正值邹四、顾氏吃饭才完,被差人扯了就走。三娘子连轿子也雇
      不及,张大原是差人相识,把眼一眨,放他走了。越发没人。招驾直
      拿到县前,差人安顿他两,傍在头门里。上堂禀官,官还未退堂,便
      叫带进听审。

      不消论起数了。只见带进时节,杨先生也在其内,邹四大惊道∶
      「顾氏状子,另是一个差人,为何我们中证,却在他牌上带进?」那
      知黄六连顾氏准状的原差,也都与了银子,做了一路了。两起差人,
      两张牌,都送在案桌上。差人禀道∶「张大原不在家,邹四、顾氏据
      说他是歇家。」知县也不言语,把两张状子一看,便叫杨霄∶「你怎
      麽说?」杨先生道∶「小人原是教书的,这顾氏的前夫张监生,是小
      人门生。因为顾氏淫乱,休了他,自往北京十年不回。顾氏开门接客
      ,不成体面,小人劝他收心,嫁了黄秀才,是小人为媒,指望他年过
      四十,改行从善。不料他又与邹四通奸,有逃走一事,怪不得黄生员
      告状。」知县叫过黄六来,喝道∶「你是秀才,也不该娶娼女为妾,
      姑念斯文免罚。只输银十两,舍与半塘木铃和尚,修虎丘塘岸。」

      又唤顾氏上堂。不由分说,喝教扯下去打,拔签三根,打十五板
      。皂隶禀道∶「去衣?不去衣?」知县道∶「奸淫的事,如何不去衣
      ?」只见众皂隶,鹰拿燕攫,扯将下去,揿倒在地。扯掉裤子,露出
      雪白的屁股。把板子吆喝一声,打将下去。谁知皂隶只道是女人,力
      少头脚揿得不狠。三娘子从不曾受刑,疼痛难当,直立起来。一张毛
      正对着知县,知县大怒道∶「贱妇这等可恶,快扯到二门外,着实
      打。」皂隶又鹰拿燕攫,扯在二门外去。三娘子一只手提着裤子,口
      里喃喃的道∶「列位阿哥,官府坐得远,将就我些,恩当重报。」众
      人应允了。果然这十四板,一半打在地下。只碎得些苦皮儿,打完了
      又带得上去,当堂跪下,县官才叫邹四,当面骂道∶「你这奴才,他
      虽做过娼妇,既经从良,你就不该拐他逃走了。」邹四正要分辩,知
      县已拔了八根签,喝叫打四十板。众皂隶一齐扯下,着着实实打了四
      十。打完,邹四爬上去禀道∶「黄秀才白占了这妇人,只为家里淫妾
      吃醋。寄顿顾氏在小人家,又不是小人去通好拐带。老爷若把拐带问
      小人罪名,小人死不肯服。况一个秀才,家里两个妾都是娼妓,都是
      白占的,如何好意替他一妾,反告小人?顾氏不愿朝朝独自,夜夜孤
      单,故此告他,指望离异改嫁,与小人何干?这样黑心禽兽,天不盖
      、地不载,还求老爷做主。」知县只因黄六原是科目人家,有大大分
      上,先与知县讲过,竟不追究,只得道∶「据你说寄顿你家,原是他
      开门揖盗了?妾不可寄。娼妇从良的妾,如何寄得?也罢,只问你个
      全,有力杖罪,免徒便了。顾氏从良不终,东奔西走。着原差带去官
      卖。」批定官价十二两。都画了供,邹四召保,一齐赶出去。正是∶

      纵使人心似铁,虽逃官法如炉。

      莫说三娘子在家吃官司。且说张三监生,带着儿子到了北京,在
      御河桥一个半饭店不饭店的高家楼上作寓,思量在前门上,搭个夥计
      开店,急切未就。

      过了半月,久旷的男子汉,只得同了朋友到东江米巷,寻个小娘
      儿嫖嫖。有个山西来的鸨儿家,姓赵,养女叫做玉娘,年方二十一岁
      ,生得标致又且端庄,不像个妓女出身。张三监生做了东道,就在他
      家歇了。次早才回下处。以後来来往往,也不只半年三个月了。

      次年二月,到了监补坐,满监里二十四个月,拨历在吏部,挂选
      考了民例第四,该选主簿。他也不寻夥计开店,反在西边甘石桥地方
      ,租了五六间一所房子,买了些家伙,又把二百两财礼,娶了赵玉娘
      回来,半正半妾,在家照管。儿子附从了个先生,取名自,读了两
      年书。依旧聘了苏州人在前门开店的李家女儿,与自为妻。张自
      见玉娘正经,心里道∶「他胜似嫡母。」口口声声唤他做娘,倒有七
      八分孝顺。

      又过了几年,张自已十七岁了,张三监生央媒说合,替儿子取
      了亲,又买了个京里丫头,配了文桂。一家和乐倒像人家了。不在话
      下。

      且说张三娘子,是原差带回。一应行杖的使用,都是原差招认了
      。原差姓桂,叫做桂文。原是个荡子,这一夜就与三娘子奸宿了。思
      量帮衬他一番,好图久长走动。次日,只说知县吩咐,就到黄六秀才
      家,取了未带来的一个皮箱,又到邹四家取了原带去的箱笼什物,该
      卖的卖了。又替他在衙门里,拉了十个朋友,一两一个,做了十两银
      子的会,凑成十二两,纳在库上。管库的也为帮衬女人,不要他的重
      头,付与了库收。

      如今又是自己身子了,才央烦桂文,就在他附近小巷里,租了三
      四间房子,重新开门接客。虽然四十多年纪,妖淫模样,却还有人爱
      他。前日出去的阿龙,娶了一房老婆,其後死了,孤身无倚,又来跟
      随了三娘子,买东买西支宾待客。三娘子闲的时节,也与他叙叙旧情
      ,朝欢暮乐,倒也不十分冷落。只是一班衙门里人,你往我来,十个
      倒有七八个嫖他过了。虽是这般说,他心里只爱得个姓俞的门子,别
      个只是哄他哄罢了。有吴歌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姐儿心上自有弟,个个人等得,来时尽是次身,无子馄饨就
      是面,也好权时点景,且风云。

      且说三娘子与俞门子好了。这俞门子会串几出戏,就勾引三娘子
      扮了正旦,自己扮了小旦,请个教师朱敛华,学了一出「幽闺记拜新
      月」,一出「潘必正偷诗」。却是俞门子扮生,三娘子扮旦,朱敛华
      扮进安。虽然曲子有些走板,却也分外动人,哄动了满苏州城里,真
      正叫做其门如市了。夜夜有客,日日陪酒。张大、张二都没了,黄六
      秀才又不好出头管他,顾家宗族是乡里人,也没个认得他的。足足热
      闹了四年。刚刚是张三监生选在顺天府文安县做主簿的日子,若是他
      不做歹事,岂不也是一个小小奶奶麽?

      这年冬里,俞门子娶了个查家女儿,做了老婆。自己为年纪大了
      ,又不做了门子,搬移在东半城去了。只为他面庞又好,干事通宵不
      泄,就像鸡啄食的一般,把头在心花上一顶一顶,弄得女人浑身
      趐麻,快活难当。故此三娘子一个魂灵,竟落在他身上。俞门子也道
      他会凑,不比家里老婆。再也不晓得丢。像似射死的,十日里面也
      到三娘子家,歇两三夜,或者家里有事,也就七八日不来了。

      东城有个韩家滨地方,一个极富的监生,姓顾。平昔贪酒好色,
      惯嫖私窠子,若是酒後惹了他,又极要打小娘儿。为因闻了三娘子名
      ,接他家里去,要看他演戏。

      这日顾监生约了几个串戏朋友,帮衬他串两出。三娘子再三不肯
      道∶「我原不十分会戏,只得一两出,须是俞二官原班同串,那里与
      别位合得来?」顾监生只得罢了,道∶「明日请俞二官来,一定要请
      教。」大家上席吃酒,恰好十三好月,直照中庭。大家吃到二更,众
      人都献技唱曲。顾监生再三求三娘子一曲,只是不肯道∶「明日献丑
      罢!只得这几只曲子,今日唱了,明日如何上场又唱?」顾监生酒後
      先有些恼了,酒席完了,送客到门首。只见一天好月,分外光明,这
      东半城原是冷静地方,不比西半城热闹,常有人带了小娘儿步月。顾
      监生高兴起来,要在街上步步。三娘子道∶「极好!极好!我们今夜
      同步到俞二官家,约了他明日,这就稳了!」一齐出门,随路走去。

      那俞二官住在玄妙观前,打从天官寺前步至玄妙观,足有二里,
      男子汉还不打紧,三娘子走得倦了。到了俞二官家,恰不在家里,三
      娘子只管坐着等他。顾监生说道∶「晓得他回来不回来?我们去罢!
      」三娘子道∶「等我进去问声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」进去问时,里面
      也不招接,只回说道∶「在张三娘那娼根家去了,今夜自然不回来的
      ,不消等他。」三娘子听了这话走出来,定要回家去。只说∶「月经
      来了,我明日再来。」顾监生恼得两眼爆出火来。且不发作,竟同他
      出门,往三娘子家去。

      到家便问∶「俞二官可曾来?」阿龙回道∶「坐等了好一会,才
      去得不多时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我说他等不得,定然去了。」也不请顾
      监生与众人进去,呆呆的立在客位这一间。顾监生忽然把手插入三娘
      子裤裆一摸,大怒道∶「并不见月经来,如何骗我,我难道不高似门
      子?你这狗妇,这等放肆!」一把头发揪翻在地,乱拳乱脚,踢打起
      来。众人再也劝不住,踢打一顿,三娘子尿都打出来。众人才劝了。
      一路千淫妇、万花娘,骂了出门。

      三娘子被他打个半死,阿龙扶进房去,倒在床上,放声大哭道∶
      「只为自不长进,做了这样人。官府打过了,这千刀万剐的,比官府
      还打得狠毒,我不如吊死了罢!」阿龙再三劝了。满身疼痛,半死不
      活。平日往来的朋友,与那俞门子都来看慰他。服了好些药,睡了两
      个月,才得起床。他此时颠倒想起丈夫来,与阿龙商量道∶「我还有
      百来两银子,藏好在天花板上。不如趁了粮船,到北京寻相公去。若
      是相公不肯收留,我会两三出戏,虽年然大了,尚不十分觉老,不怕
      京师地面没人要我。」阿龙道∶「这也极好,待我问问粮船去。」

      未知後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
      第八回张监生言旋故里赵玉儿甘守空帏

      杨柳风吹何太急,桃花雨骤苍苔冷。此际不堪情,断肠二四
      更。
      卷卷鸳鸯被,掩掩珊瑚泪。新旧总徙然,残花岂再解。
      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《菩萨蛮》

      且说张三监生在文安县做三衙任满,升了南京鹰扬卫经历,辞了
      上司,重到北京。收拾帐目,打点同了家眷,水路回南,这番不住在
      西边甘石桥了,就在前门往东,寻了个下处。在陆侍郎口儿,也
      是个热闹所在。他也是京官了,不免拜拜苏州亲友,凡是缎店、洒
      线店、扇子木梳各杂货店。

      偶然一日,拜个缎铺子姓徐的。主人不在家,接帖的是个老仆
      。他见是纱帽绿领,一个骑马的官员,全然不认得了。张三监生却认
      得是走脚通风,前日那个老管家。便问道∶「你认得我麽?你如今越
      发老了。」老仆想了一想,才笑起来道∶「原来是张三相公!恭喜!
      恭喜!做了官了。」张三监生唤他在旁边来,问道∶「娘娘、姐姐都
      在这里吗?」老仆道∶「那年请相公不来,我家徐大官回家,又有人
      说了些是非,在家闹了十多日,把姐姐许了个新秀才彭相公。那知嫁
      到他家,是做亲的头一夜,新郎半夜叫将起来,道是破罐子,跑了出
      去。他父亲也是老秀才,第二日,要告要吵,把姐姐退了回来,嫁
      都不肯还我家。大官十分没趣,把两个娘娘与姐姐,都打了一顿。说
      道∶『我三十八岁,尚没儿子,只这个女儿。指望嫁了女婿,做个半
      子。如今出了这样丑,那个好人家,再来娶你?』没法处,我家官人
      把住房都卖了,带了家眷,搭在龙衣船,上来到京里。过了两三年才
      有个洒线店。陆家没了娘子,娶了姐姐做後老婆,去年也养了个女儿
      了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时移物换,多少变迁,可叹!可叹!你下午可
      到陆侍郎口,问新升南京经历的张爷家,我还要赏你,也还要劳
      你一事,不可失信。」老仆道∶「我下午准到张爷家来。」正是∶

      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
      原来张三监生只为破了徐大官女儿的身,心上不安。老仆受了他
      三两赏封,传言寄语与大小娘子说了。央儿子的丈人浦亲家为媒,求
      陆家两岁的女儿,与他儿子自新养的孙孙结姻。浦亲家与徐家、陆
      家,都是在京开店,日日相会的。徐大官又不晓得就是浪子张三监生
      ,竟结了百年姻眷。只有张三监生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儿四个人心照
      。为这联姻,忙乱了月馀。

      正待往张家湾,寻船回南,只为搭官船不便,自雇船又怕路上难
      行,蹉跎了几日。那知苏州头帮粮船已到,阿龙在前门上一问,正问
      着了徐家铺,着人领到张三监生下处来。且喜在家。阿龙磕了头,
      立起身来,张三监生道∶「我离家二十多年,你全没一禀帖寄来,问
      问家主平安,今日来此何干?」阿龙先说了大相公、二相公把我逐出
      ,流落在外。然後把三娘子改行从善,来寻相公与大官的话,逐渐说
      完。张三监生大怒道∶「我已休过了,闻得在外为娼,玷辱父母兄弟
      。不成人的货,谁教你奴才领到北京来?」阿龙又跪下禀道∶「大相
      公、二相公又在去年没了。小人不肯跟来,便要摆布小人。原说家主
      若不收留,依旧回去。」张三监生教请出大相公来,张自也不认得
      阿龙来。阿龙见小主人出来,一般跪下磕头。张三监生对儿子道∶「
      我父子久在他乡,只为你生母淫贱,不料你大伯、二伯相继没了,我
      的产业毕竟飘散。亲弟兄三个,病死了两个,岂不可痛?况你淫母,
      苏州住不得了,搭了粮船赶到京里。我是义断恩绝,决不收留的了。
      不知你心下如何?」自道∶「记得古书上道是∶『母出与庙绝。』
      爹不认,儿子自然也不认了。或者爹与儿子,都助些盘缠。等他原
      粮船上回去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,他在北京落得
      眼中清静,他回南不回南,不必管他。况已休的妻,原不是我家人了
      。也罢!取出三十两银子来,就算你与他的。」一面叫自取银子,
      一面叫过阿龙来,吩咐他道∶「你拿这三十两银子与他做盘缠,回去
      不回去,我都不管。只不许说是我休过的前妻,小相公也要体面。若
      说了是前妻,不论在苏州、在北京,我定然送你到官,问你个奸主母
      的斩罪。妇人免不得讨气绝。不说是我前妻,凭你们做歹事,左右不
      是我家的人了。」自取出银子,递与父亲。张三监生又教封好了,
      写了数目,交与阿龙拿去。又吩咐道∶「你也再不许上我门了,我已
      做官,送你到兵马司,便教你打一个半死。」阿龙忙忙应了自去。有
      诗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败子回头便做家,奈何淫女恋烟花;
      周旋子母非为过,弃置淫邪总不差。
      人去任他风浪滚,身归喜我宦情赊;
      从今南北分歧路,冷署悠闲罢晚衙。

      且说阿龙拿了三十两银子,回到张家湾上粮船来,把一番的话,
      从头至尾话了一遍。三娘子道∶「他不收留,怕没安身去处麽?只是
      我若略守些规矩,如今也做了奶奶了。不知是那一个狗妇,倒做了现
      成奶奶?」阿龙道∶「我为家主吩咐了,不敢打听一句,飞跑来了。
      原说回去不回去,凭我与你,只不许说是张三娘。你如今意下如何?
      进城不进城,早些计较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我已四十六岁了,做小娘儿
      也不久,就许嫁了你,也了我终身。只是百来多两银子,坐吃山空,
      也不是长久之计。我会几出戏文,曲子又像模样。且认了你做老公,
      你认了我做老婆,搬到城里寻个教师索性学些戏,你也学了打鼓板。
      有好主儿,接他一两个,平常的不要留他,靠着做戏混几年。过了五
      十岁,你那时也四十多岁了。一马一鞍,料不落寞,今夜就与你做夫
      妇起好麽?」阿龙道∶「好便好,若与别个弄热了,我要吃醋的呢?
      」三娘子道∶「夫妻间不消吃醋。只是如今姓什麽好?」阿龙道∶「
      我姓安,原是安禄山的子孙,流落到南方去的。你既嫁了我,就唤做
      安三娘便了。」这一夜,就买了三牲祭祀。两个没廉耻的,拜了天地
      。权在船里做亲,把五钱银子,与船上买酒吃。

      他两个在舱传杯弄盏,吃得烂醉。此时正是七月初旬还是热的,
      两个都脱得赤条条。扯来床上席子摊在那船板上,阿龙把妇人揿倒在
      地,挺着醉射那醉。只顶进去,就有骚水乱流。一个不知高低价
      ,捣这个不知死活价去。妇人口里哼了叫,叫了哼,也不顾船旁百人
      行走。从古来老妓淫娼,没一个赛得他过。虽是命里犯了桃花,不料
      他这般狂骚,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,两个酒也醒了。方才爬起来,
      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几瓯,上床去睡。

      次日,找还了粮船上船钱。雇了一辆车子,双双入城。怕正阳门
      近张三监生下处,反从顺城门进去。先寻个饭店歇下,托那店主人次
      日寻房,却寻在戏子聚集的左近,请了教师教三娘子的戏,教阿龙的
      鼓板。後来三娘子学会些杂戏,阿龙学会了鼓板,合在郑皇亲家班里
      ,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。只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,忽然一日,小腹
      子疼痛起来,只一周时,就呜呼哀哉了。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儿,又
      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妇,只为一念之差,再不改过自新,终於堕落。故
      此一世没结果,悔死他乡。有诗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妇人水性古来闻,亦须常把身心束;
      只缘夫主少年痴,学样思量图饱欲。
      张郎李友聚欢娱,阴中任凭阳洗浴;
      奇淫不过廿馀年,留与千秋作忠告。

      如今丢过了第一个淫女。且说张三监生,因为雇船未便,与浦亲
      家商量了,只得雇了四乘骡轿,跟随的男女雇了六个骡子,往南进发
      。头一夜,出城迟了,走不多路,就住在长店地方。虽是个小小去处
      ,万历年间,民安物阜,凭他大财主大行李,随处可歇,并无盗贼骚
      扰。

      张三监生睡到半夜,梦见自己到都城隍庙里,上殿叩头。都城隍
      道∶「张某只因你改却前非,不贪邪淫了,故此不减你的官禄,不缺
      你的衣食,止少了十年寿算。这经历官儿,原没甚滋味。你到任後,
      就该与你儿子援例入监。有了小小前程,便可保守家业。家里的田产
      ,还有些是你侄儿收着。明年速速告病回去,料理一年,就要辞世去
      了。赵玉儿是你的老婆,不须忧他改嫁。」张三监生叩头称谢,陡然
      惊醒,才知是南柯一梦。当夜说与赵玉儿知道。次日也说与儿子张自
      ,十分叹异。

      一路闲话休题。到了黄家营,渡过了黄河,在清江浦雇了两只蓬
      子船,直到仪真县地方。只因官冷,没有衙役来接。依旧自己雇了江
      船,一帆顺风竟到水西门泊下。就以近就近,水西门里租了一所房子
      ,安顿了家眷。择了吉日上任。停不多时,在上元县起了随任纳捐的
      文书,替儿子张自纳了捐。不等京咨到手,先去国子监,见了祭酒
      司业,走班坐监。虽然文字不济,一般也列於衣冠,人前做人。坐了
      半年。

      张三监生忽然动了回家念头,在南吏部操江都察院,各上司中了
      文书道是∶老病乞休。南吏部查他年貌册,只得五十多岁,年力强壮
      ,不肯准他病呈。张三监生又央了南吏部大堂一个同年考功司郎中,
      一个同乡,再三恳求,才准了申文,转申北京吏部。张三监生又替儿
      子自在国子监告了暂假,收拾回苏。雇了人夫抬扛,轿马坐人。打
      从句容、白玉,一路直到丹阳下船,虽是小小官儿,也算春风一度。
      有一曲簇御林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官员相经历容,池前雏唱道雄,村夫野妇都惊勋,左右的都
      遵奉。轿儿中,鸟纱绣服,满面好春风。

      张三监生到了苏州,船泊阊门。思量祖居新家巷地方,被顽妻出
      丑一番,不好意思。先差人通知大房二房。原来大房绝嗣,止有二房
      两个儿子。大的立嗣在大房,第二的原承二房香火,端的住在一处。
      大房房子,只一个六十来岁的嗣母居住,弟兄两个到阊门船里,见了
      张三监生与赵玉娘、张自,大家伤感了一场。就请三阿叔到南仓桥
      大房旧居,安顿家眷,再作区处。张三监生到了大房家里,见过了老
      寡嫂。有古诗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不改鬓毛催;
      儿童相见无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

      过了几日,两个侄儿把栈房所存帐目都交还了。说连年利息,父
      亲两个存日,并未结算。张三监生道∶「亏了两个阿哥替我掌管,才
      不被恶妇费尽。还说什麽利息。」又把新家巷房子卖了,总写了一本
      帐目,尽数交与儿子张自。吩付道∶「我看你不嫖不睹,不在外非
      为,岂但不像淫妇生的,连我也胜似几分了。我只为少年时,血气未
      定,被一个伴读先生引诱坏了,几乎丧身恚家。还亏我改过自新,不
      至流落。你创业不足,守业有馀,只小小心心,保家为上。就是小官
      ,我为在京便易,故此营谋做了,也不曾趁什麽银子,你切不可动此
      念头。」张自跪受教训,以後都是他夫妻二人管理。张三监生与赵
      玉娘,当常叫一只半大不小的游船,虎丘观音山各处,逢场作乐。

      过了年馀,张三监生忽然一病,医药无效,料道不好了。唤儿子
      媳妇,含泪吩咐道∶「我为结发不良,天涯飘泊,只为命薄,才得回
      乡,快活又不久长。你庶母赵氏,虽出青栖,似能贞守,你夫妇二人
      ,须事如嫡母亲生。他年过四十,也没甚亲戚在南。孝顺一分,便如
      孝顺我了。孙儿七岁,就该请师训诲。但择师是第一要紧事,师若不
      肖,反受其累。第二孙儿媳妇自乳,也不是长计。我们原不是穷人家
      ,就雇个乳姆何妨?如今这个罢了,以後不拘男女,养出来,就催乳
      姆乳他。替祖父多养几个好儿子,我死也快活。」又唤了两个侄儿,
      吩咐了。又与赵玉娘絮絮叨叨,说了几番,半夜子时,辞世去了。

      张三原是好张三,少小痴迷老不憨;
      一念自新天恕过,妾贤子孝才堪谭。

      话说张自父亲死了,开丧出殡,一一尽礼。丈人浦老官,偶然
      置货回南,吊奠过了。便对女儿说道∶「你娘与阿嫂早晚思念你,你
      生长在北京,何不劝丈夫改了北监,也像死的亲家,带了些本钱,在
      北京前门上开个官店,又不坐吃山空。又好图个小小官儿。总承我的
      儿叫声奶奶,也好。」浦氏把这话,枕边与丈夫说了。张自原是生
      在苏州,长在北京的,一说便允。

      凑了有七八千银子,家里一应事体,都托与庶母掌管,打点来年
      二三月,趁着官座船,上京。反留浦老儿在苏州。预先置了二千银子
      的缎洒线。

      说时迟那时快,过了年,转眼是春天了。只因孝服未满,不便往
      南。国子监起改北文书,一径同了浦老儿往北京去了。丢个赵玉娘在
      家,孤孤凄凄,好不难过。

      却为他真心从良,再无邪念,那时也有原先买下的家人仆妇,共
      有三对,又有大小丫头两三个。他待人极宽,治家极严,平常时节欢
      天喜地,一有正经的事,便严声厉色,笑脸也都没了。夜里只是空房
      独睡,丫头片云叫他睡在里房。黄昏未静,便吩咐一家,都熄灯睡了
      。只自己房里,停一盏油盏。片云心下想道∶「为何不许我睡在房里
      ,莫不是小奶奶有些跷蹊?」夜里悄悄爬在顶上往下看时,并没动
      静。第二夜又爬上去时,只见赵玉娘灯下坐着,叹了两三口气。忽然
      开了皮箱,取出一个布包,打开来却有七八寸光光亮亮的,不知什麽
      做的。他便解开裙子,精赤条条坐在醉翁椅上,把这个弄在里去
      。指头扯进扯出;口里唧唧哼哼。扯了半个时辰,只见眼也闭了,气
      也没了,昏见了一会儿,哼哼的醒来道∶「快活!快活!」片云看得
      痴迷了,一交跌下去,响亮一声,赵玉娘急急把角先生收入包内,连
      水也不曾揩乾。有挂枝儿为证∶

      硬肚肠从了良,去做偏房,侥幸煞没快心肠。谁知张三郎,
      先把奴抛弃,睡迟还不稳,短叹又长吁。把角先生权做丈夫
      也,只被小丫头瞧煞你。

      这赵玉娘坚守空房,再无邪欲。不要说家里人与大房二房的侄儿
      敬重他,连外面人都传说他的苦守,叹道∶「难得!难得!」不料片
      云这丫头把角先生的话,说与一个上灶的婆娘,渐渐传将出去。也有
      笑他的。那晓得事体的叹道∶「可怜!可怜!只这件就明明白白是个
      苦守的了。」张自在北京,听见他在家守节,越加敬重。常常寄家
      书回来,千娘万母感谢他,再不敢怠慢半句。比那养他出来的三娘子
      ,可不是大相悬绝了。

      十八年後,浦老官没了。张自也就收了官店,小心的带着妻子
      ,回到苏州过活,终养天年。

      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《醉春风》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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